大众日报记者 蔡可心 实习生 李雅楠
《跑外卖:一个女骑手的世界》火了之后,王晚的生活节奏再次被调快。密集的采访让她的嗓音略显沙哑,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:上午在济南参加山东大学的读书分享会,中午回老家莘县配合纪录片拍摄,不久后再赶往上海。她又变成了“赶时间的人”,只是这次追赶的不再是送餐时限。
聚光灯下,女作家王晚感受到了另一个系统的魔力;聚光灯外,女骑手王晚的世界保持着更为真实的质地。这并不是一份外人眼中理想的工作,在男性主导的骑手世界里,“女骑手”的身份本身就显得有点异类。好在,她有写作。这个原本只是经济意义上“划算的选择”,给王晚带来了意外的名气,也让她将这份职业的尊严与自豪、尴尬与困境悉数呈现——这是一个在算法、系统之外更加复杂和生动的骑手世界。
那就向外走
北京昌平区于辛庄村,是王晚最初跑外卖的地方。这里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,有同跑外卖的,也有吃饭赖账的、在家修行的,这些人的存在常常让她有种“众生平等”的感觉。淡季的时候,她跑出村子,骑到珠江摩尔大厦边上的超极合生汇,这是个大商场。每天,她都要在这座建筑的大穹顶下来回穿梭,像一尾鱼游过钢筋水泥的海洋。
渐渐地,她的电瓶车又冲出昌平到了海淀,甚至从昌平一路向南,一口气到了丰台的卢沟桥。
王晚的脚步越走越远,而她的原点,在山东老家。由于家里供不起更多的孩子读书,高中辍学后,她开始打工并步入了婚姻。
“我不适合结婚。”这是王晚的结论。为了省钱,王晚买了一个小电锅用来煮面条。有一次家里没有什么菜了,正当她发愁如何吃饭时,前夫却自己点了一份饺子,没有给她点。
那一刻,她只觉得委屈又心寒。反复的失望,促使王晚选择了离开。
然而,“离异”的标签,让这位女性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。“大家喜欢共性的东西,不喜欢个性的。个性的东西可以出现在别人家,但是不能出现在自己家。”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好意思出门,觉得女儿离婚是一件丢人的事,二哥也催促她尽快相亲、再婚,尽管他是家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。
“我很不理解,他为什么都不愿了解一下自己妹妹的内心?”为此,王晚一度对二哥失望。
“教皇永远说服不了伽利略,伽利略也没有办法说服教皇。”王晚想到了《世界观》一书,在她看来,每个人的认知体系都像是一幅精心拼凑的拼图,拆掉任何一块,都有可能让整个体系崩塌。“你不能去拆它,只能在原有的拼图上增添新的色彩。”
王晚清楚地意识到,自己改变不了周围人的认知。就像出版这本书一样,很多人觉得她只是偶然走运而已。
“没必要争辩。世界的进步从来不是一跃而过的,而是一寸一寸往前挪的。”于是,当再有人催婚时,她便连连点头:“你说得对,我马上就去找对象。”然后转身继续自己的生活。
“我只想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活着。”
于是,她决心往外走,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。
奔跑中的“超级玛丽”
往外走的十多年并不如意。从印刷工、服务员,到电话销售、网络推广,再到保洁,王晚辗转过17份职业。她甚至试过卖风筝,尽管后来赔了。最后,送外卖成了她最满意的工作,时间自由,挣的也算说得过去,还可以满足她对这个世界始终不减的好奇心。
比如,走在铺满落叶的夜色中,昏黄的灯光打下来,连行人匆匆的身影都有些模糊。王晚却一眼发现一片硕大的落叶,并迅速跑过去捡起来,拿在手里端详。她连连惊呼,“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树叶。”
这份孩子般的心性也融入了她的骑手日常。遇到好看的风景,她会停下车,感受树叶、野花、流云的变换;看见人群聚集,总要凑上前去瞧个热闹。
她说,她喜欢“吃瓜”,吃不明白的时候还会上前去问一问。
因此,跑外卖对王晚来说,身体上的疲累远超过精神上的压力。在这背后,是无数个具体而细微的挑战。
每天出门送单前,她都会先去村子外面的换电站换个电瓶。一块电瓶少说有10来斤,稍微重些的将近50斤,每天至少更换四次。有的换电柜格口设计过高,需要将沉重的电瓶高举过头顶,每次完成这个动作,她的身体都会止不住发抖。
上厕所更是需要精心规划。她总结出三个选择:小树林、市政公厕和商场厕所。有一天晚上,她蹲在别墅区树林子角落里,差点被保安当作小偷,吓得她再也没敢在小区里上过厕所。
除了与保安斗智斗勇,她还要与交警周旋。遇见保安她不怕,但交警就不一样了。为了抢时间,不少骑手会逆行、闯红灯、走机动车道。对王晚来说,有时候逆行是不自觉,有时候却是不得不逆行,不然就要绕路,多跑两三公里。跑外卖后,她深切体会到一些基础设施的设计并不合理,比如需要上下推行的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,坡度又大宽度又窄的斜坡常常让人两眼一黑,即使慢慢推着车子,也会出现连人带车从台阶上滚下去的惨状。
系统限制的送单时间越来越短。于是,她一次又一次选择冒险。身体和电瓶车上的配件一样,时刻经历着磕碰。
送外卖让她变得紧张和焦躁,担心超时,担心餐品被偷,担心送错地方。哪怕离开北京回到家乡,她也时常担心车子是否被雨淋坏,有没有被人扎了车胎,系统会不会不认识自己。因为账号等级往下掉,也就意味着她的同时接单量会下降。
时间久了,王晚开始幻想自己是在玩一场限时游戏,“像游戏里的超级玛丽,每丢下一单,就能从头顶的墙上撞下来一个金币。”
属于女性的考验
刚入行时,王晚几乎看不到女骑手的身影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女骑手这个群体正在快速壮大。可以说,每一位女性骑手背后,都有一个在有限选项中奋力打破性别边界、争取生命主导权的故事。很多女性选择这份工作,是因为它能够与育儿、家务等传统责任在时间上兼容。
这仿佛是一种矛盾中的进步,她们的确获得了经济自主的空间,却正在付出更多沉默的代价。
身为女性,王晚的骑手生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面对更多无声的考验。
比如阴雨天发霉的内衣,又大又沉不适合女性佩戴的头盔,以及彻底紊乱的经期。为了身体,她大夏天也只能抱着热水喝。高峰期跑单,热汗和冷风混在一起被吹进肚子里、子宫里、肠胃里。骑车时,她只能一手捂着肚子,一手把着车子。冬天穿得厚,而商场的暖气足、取餐又绕,一圈下来,她穿着湿透的贴身衣物跑出商场,再冲进室外的冰窖里。冷热交替间,她竟也摸索出一套生存法则:什么样的温度穿什么样的衣服,以多快的速度取餐,取几单能保证不出汗。
更让人疲惫的,有时是周遭的眼神。
在这个男性占绝对多数的行业里,她不断被问及:“女的跑外卖累不累?”“跑得动吗?”“赚得多吗?”她分不清这是关心,还是猎奇。
更直接的声音是:“这活儿不该女的干。”连同她的写作,也一并被置于放大镜下审视。评判无处不在,用她的话来说,“爹味儿太重。”
困扰她的,还有对故乡的情感。在北京,她感到自己有点像“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”,不知道租住的小屋何时就会被清退。
在老家也一样。那里没有王晚的房间,有时候回去没地方睡,她只能打地铺。
“哪里都没有你的家,没有你的地方。”这种悬浮感让她觉得,住在哪儿都无所谓。有时候,她也羡慕老家同学安稳的生活,但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。
“在看到幸福的时候,我会想到它痛苦的部分。”
六年级的时候,父亲出事,她的成绩一落千丈。母亲认为读书改变不了命运,早点工作、嫁个好男人才是正途,于是让她辍学。多年后回过头看,王晚选择了理解母亲。“她认为那就是最好的出路、最轻松的人生。其实她也在试图给你最好的东西,但她的认知就在那里,没办法把你托得更高。”
可以掌控的人生
在中国,超过一千万外卖骑手穿梭于城市脉络之中。他们常被贴上“艰辛”、“苦情”的标签,却鲜少有人看见头盔之下一个个鲜活迥异的灵魂。抛开被凝视,他们都是靠双手打拼的普通人。
坚韧,也潇洒;奔波,也自由。
当这个庞大群体开始进入公众视野,一种独特的“体验式观察”也随之兴起,不少人为了深入了解他们的处境而尝试体验骑手生活。王晚也曾被质疑,“你是不是为了写书,才去体验外卖员生活?”
这让她有点气愤,觉得是对自己工作和写作的双重否定。对她来说,送外卖不是体验而是生活,写作也不是抽离的观察,而是生活的自然延伸。“如果把生活、工作跟写作都区隔开的话,会很痛苦。”
在她眼中,每个骑手都在构建着自己的小宇宙:电瓶车上挂满玩偶的,耳机里循环着摇滚乐的,赚够钱就回家“躺平”的,为了省流量在路边静坐发呆的……在这些看似单调的奔波里,每个人都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。
王晚也不例外。即便在跑外卖的过程中,她也没有忘记读书。她曾在外卖箱里放了一本余华的《活着》,但没有时间让她停下来看书,直到一场大雨把书淋成了一坨纸,她才放弃了带着书跑外卖的念头。
“如果活得太自我,别人会把你当成非正常人类,当成变态。”一些像膏药一样贴在身上的标签曾让她觉得,接纳自我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过程。王晚也一度羞于提起自己的骑手身份。然而,恰是这份工作,让她与自己达成了和解。
当许多人将跑外卖视为底层与艰辛的象征时,王晚在其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独立。这份风里来雨里去的工作,让她感到平静和满足,成了她“可以掌控的人生”。
“哪怕今天我的账户上只有一块钱,只要明天我能接着干,我就能养活自己。”
按照王晚的计算,此时写作也是一件“很划算”的事。冬天是外卖淡季,收入会随之变低,如果新书出版,则会有钱弥补这个亏空。但若追问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动力,比如兴趣、梦想,答案当然是肯定的。在潜意识里面,王晚也觉得,或许这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事情。
“让自己的人生变好一些,我一直试图在做这件事情,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一些,有权利跟别人说不。”
为沉默者发声
大多数时候,王晚只是闷头送单,不常主动找别人说话。但奔跑途中遭到的很多意外,常常让她不吐不快。比如被吐痰、被司机故意别住、被突然的喇叭声吓得一动不动。“写作也可以说是情绪宣泄,有一些东西,我想讲出来。”
这些艰难,无论是身体的、环境的,还是情感的,她都曾犹豫过是否要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。后来她决定还是要“赤裸地去写”,因为只有“赤裸地去写”,才能让别人真正看到底层女性在经历着什么。
对她来说,写作也是一个自我观察的过程。跑外卖的时候,她时常想象自己的灵魂飘出躯壳,飘到电瓶车的上空,静静地观察她与这个世界的连接:如何送餐、如何与顾客接触,如何短暂地融入又迅速地退出他人的生活。
王晚曾接过一个单子,按照系统的规划,单子很快就能送到。但系统并不知道实际情况,根据现实路线送单的话需要绕行很远。订单送达后,她向客服反映了这个情况,希望可以获得距离补偿。客服表示已完成的订单无法补偿,但会向技术部门反馈,合理规划路线。
再次看到类似单子时,她注意到系统给出了新的路线。最后,王晚没有拿到应有的补偿,但她依然很欣慰,因为如果有人接到那边的单子,至少他们可以拿到本应拿到的钱。
写作对于她来说也是如此。从办健康证,到如何认证、如何线下培训,再到如何绑定银行卡,王晚用亲身走过的弯路和获得的成长,写下了这本实实在在的“骑手观察手册”,光是出版之前的废稿,就已经堆了十万字。“一定要讲清楚,”王晚说,“要考虑到有些人在看这本书的时候,是真正想靠这份工作活下去的。”
王晚的大哥也是一名骑手,一次被车撞伤后,竟连去医院挂号的流程都不懂。那个时候王晚突然惊觉,这个世界一直在飞速转动,制定着各种规则,但有些人仿佛被永远留在了围墙之外。
他们不该被丢下。
“既然能有机会写书,能有机会把声音传递给别人,那就不要用来炫耀才华或技能。这不重要。”她说,重要的是替无法发声的人发声。
新书上线那天,王晚正在听一首歌,是海来阿木的《西楼儿女》。听着听着,她突然大哭起来。“以前我一直闷着头往前走,那一刻突然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人生,才发现原来走得那么曲折。”
如今,外界的关注并未改变王晚对自己的认知,未来也不一定非要绑定“作家”的方向,她认为,人生应该过得更有意思一些,或许攒些钱,开个煎饼铺子也不错。
“即使我的书不出版,我还是会继续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度过一生。”王晚说,“可能还是很辛苦配资网站排名第一,但没有关系。哪种生活不辛苦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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